诗歌不仅能重塑人们的体验模式——它使我们的感性不断更新,使我们的直觉日益敏锐;而且还能给山川楼阁注入灵魂——它让冰冷的山川具有体温,让无生命的楼阁富于个性。套用刘禹锡的话来说,楼不在高,有诗则灵。
在江南的三大名楼中,滕王阁以建楼者爵号命名,岳阳楼以其地域命名,黄鹤楼以神话命名。前二者或实有其人或实有其地,唯独后者是查无实据的传说。
黄鹤楼始建于三国时的孙权,盛唐崔颢开始赋予它文化生命;孙权把黄鹤楼建于湖北武昌,崔颢把黄鹤楼筑于人们心上。
和古代大多数楼阁一样,古代的黄鹤楼也是木质结构,建筑起来很难,维护起来更难。它建而毁,毁而建,一千多年来折腾了二三十次。最近一次,武汉市政府重建于1985年,根据清“同治楼”原型设计,今天看到的黄鹤楼基本是同治楼的景观。
其实,从其始建到重建,从崔颢到今天,不管它是存是毁,不管它是新是旧,黄鹤楼一直“活在人们的心中”。今天中小学生,并不是谁都到过黄鹤楼,但谁没有读过《黄鹤楼》?给一个学生提起黄鹤楼,他最先下意识联想起来的,可能不是武昌的黄鹤楼,而是崔颢的《黄鹤楼》,假如他没有到过黄鹤楼的话;假如他到过黄鹤楼,武昌的黄鹤楼与崔颢的黄鹤楼,也可能一起涌上他的心头,诗的《黄鹤楼》与建筑的黄鹤楼相互重叠。小时候,我也是因崔颢的《黄鹤楼》,而梦绕武昌的黄鹤楼。
总之,哪怕黄鹤楼没有重建,只要崔颢的《黄鹤楼》诗在,只要李白黄鹤楼吹笛的诗在,只要他黄鹤楼送友的诗在,武昌的黄鹤楼—民族的黄鹤楼—诗歌的黄鹤楼,就永远铭刻在民族的历史记忆中,永远流传在民族文化的血液里,崔李等人的黄鹤楼诗不朽,民族的黄鹤楼就永垂不朽。
如果没有武昌的黄鹤楼,不可能激起崔颢的诗情;如果没有崔颢的《黄鹤楼》,武昌的黄鹤楼又不可能获得诗性??梢运担坪茁ビ氪掾?、李白,彼此在成就对方的同时,相互也成就了自己。以崔颢为例,要是没有我们武昌的黄鹤楼,又哪会有唐代七言律的压卷?要是没有崔颢的《黄鹤楼》,武昌黄鹤楼又怎么会如此叫人神往,如此叫人回味?
黄鹤楼独特的文化品格,主要由崔颢、李白奠基,它丰富的文化内涵 ,则是由一代代文人积淀。
先从崔颢的《黄鹤楼》说起——
昔人已乘黄鹤去,此地空余黄鹤楼。
黄鹤一去不复返,白云千载空悠悠。
晴川历历汉阳树,芳草萋萋鹦鹉洲。
日暮乡关何处是?烟波江上使人愁。
前四句酷似天马辟空而来,“昔人已乘黄鹤去”以传说切入,给黄鹤楼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?;坪茁ゴ凳加谀铣娉逯摹妒鲆旒恰罚平贶鳝勗诨起溃ê祝┞ビ黾莺字?。《齐谐志》中的“驾鹤之宾”,成了仙人子安乘黄鹄(鹤)飞过黄鹄(鹤)矶。到唐朝就更说得有鼻子有眼了,“驾鹤之宾”演变成了费祎驾鹤返憩于黄鹤楼。虽然仙人不是一个,但驾黄鹤的故事相同,或飞过黄鹤矶,或返憩于黄鹤楼。诗人冲着仙人黄鹤而来,哪知“此地空余黄鹤楼”。更要命的是“黄鹤一去不复返”,眼前只有悠悠飘荡的白云。这四句诗中,写楼只有一句,三句全写黄鹤,“试想他满胸是何等心事,通身是何等气概”(金圣叹《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》)。可惜仙人黄鹤渺然难寻,于是便从飘飘欲仙的美梦,跌入怅然若失的茫然。
诗人在黄鹤楼上想落天外,空间上是天上人间,时间上是悠悠千载,以巨大的时空结构,展现阔大的境界,抒写恢弘的气势。前半一气奔涌,四句诗中连用三个“黄鹤”,第三句几乎全用仄声,颔联又出之以散句,当对而不对,当平而不平,只是信口说来,纵笔写去,哪顾得上什么平仄对偶。沈德潜称它“意得象先,神行语外”(《唐诗别裁》),中晚唐那些“两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”“吟安一个字,捻断数茎须”的诗人,哪有这种气魄,又哪有这种胆量,更哪有这种才气?
诗歌气势疏宕而又前后照应,第一句以“昔人”“黄鹤”入题,第二句又以“黄鹤楼”切题,第三句紧承第一句,前后两用“去”字,第四句紧承第二句,前后两用“空”字。这到底是“无心插柳”,还是诗人粗中有细?纪晓岚说它“偶尔得之,自成绝调”,金圣叹认为“正妙于有意无意,有谓无谓”。我倒是觉得恰恰是这种“道是无情却有情”,妙手偶得才妙不可言。
后四句由散而入整,由虚而入实,由登楼所“想”而至登楼所见?!昂貉羰鳌庇搿梆叙闹蕖?,都属于今天武汉市汉阳区,与武昌这边的黄鹤楼隔江相对。颈联写眼前的实景,汉阳晴川的绿树历历在目,鹦鹉洲的芳草茂盛葱翠。诗人从“芳草萋萋”,想到“王孙游兮不归,春草生兮萋萋”(《楚辞·招隐士》),自然引发了他的乡思之情:时当日暮,乡关何处?问乡却乡不应;烟波江上的迷蒙,一腔思绪的迷茫,思乡却又不见乡,这一切怎么不“使人愁”呢?
前半黄鹤去而不返,使自己怅然若失,用笔“飘然思不群”。后半思乡而不见,使得乡愁郁结难解,诗情悲壮而又凄清。
此诗如仙人行空不见踪迹,诗境渺茫无际,既有空灵之韵,又有高远之情;既一气贯注,又针脚绵密。难怪严羽在《沧浪诗话》中说:“唐人七言律诗,当以崔颢《黄鹤楼》为第一。”也难怪心高气傲的李白也得叹服:“眼前有景道不得,崔颢题诗在上头?!?/span>
由于这首诗的巨大成就,和同样巨大的影响,它基本奠定黄鹤楼诗性品格的主要特征:大气、飘渺、空灵、迷蒙。
稍后李白又接连写了两首名作:
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
故人西辞黄鹤楼,烟花三月下扬州。
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。
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
一为迁客去长沙,西望长安不见家。
黄鹤楼中吹玉笛,江城五月落梅花。
前首作于开元十七年(729年)。孟浩然开元十六年科场失利,十七年失意地回到襄阳,接着取道洛阳、武昌,东游吴越等地散心解闷。广陵就是今天的扬州市。去广陵之前,李白与孟浩然相会于武昌黄鹤楼。
孟浩然大李白十二岁,双眼长在头顶的李白,一生没有看上过几个人,但对这位兄长格外高看三分,他在《赠孟浩然》中说:“吾爱孟夫子,风流天下闻。红颜弃轩冕,白首卧松云。醉月频中圣,迷花不事君。高山安可仰,徒此揖清芬?!?/span>
他们虽诗风各异,彼此却气味相投。那一年春天,李白特地在黄鹤楼设宴,盛情地为孟浩然饯行。
两个浪漫鬼,齐聚古名楼,“金风玉露一相逢”,便为我们碰撞出美妙的诗篇,也为黄鹤楼增添新的光彩。相送之地黄鹤楼,充满了神奇的传说;将到之处扬州,水软山温又加美女如云;送别之时又恰在“烟花三月”,而主角李白和孟浩然,更是一对浪漫的风神。良辰、美景、赏心、乐事,这两个浪漫鬼简直占全了。首二句虽只交代叙事,但诗人以清丽之语,抒送别的真挚之情,绘春日楼头美丽之景。现在想起来还让人无比激动,李白与孟浩然在黄鹤楼上碰杯,在黄鹤楼上话别,这是黄鹤楼的高光时刻。
喝完了酒,叙完了旧,不知不觉到了分别的时分。省略了他们携手下楼,省略了他们挥手作别,诗歌略过数层直接去写:“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。”孤帆—远影—碧空—尽,初看以为是空间的平面并列,细读才明白诗人是以空间展示时间:孟浩然刚离开时看去是“孤帆”,船走远后能见到“远影”,走得更远以后只能望见“碧空”,再走到水天相接以后,望去只是天地的“尽”头,李白仍然呆呆眺望孟浩然离去的远方,久久不忍也不愿转身,孟浩然这样轻轻地离去,好像把他的魂也带走了?!熬 笔撬笛矍笆裁匆部床患?,“唯见长江天际流”,一江春水浩浩东流,像李白无穷无尽的思念。诗人将他依依惜别之情,融汇在孤帆—远影—碧空—尽的意象中,这是最优美最含蓄的以景结情,也是最典型的融情入景。清吴烻在《唐诗选胜直解》中赞叹说:“孤帆远影,以目送也;长江天际,以心送也。极浅极深,极淡极浓,真仙笔也?!?/span>
后一首作于晚年,被判长流夜郎路过武昌时,和郎中史钦一起在黄鹤楼上听笛?!耙晃腿コど场保员嶷爻ど车募忠曜员?,这句中包含了多少无辜、愤懑、痛苦、屈辱……“西望长安不见家”,被贬途中仍“西望长安”,说明他仍存一线希望,“不见家”又表明他难掩失望。忽而传来“黄鹤楼中”的笛声,吹的正是伤离别的《梅花落》,更惹起了他“不见家”的乡情。
羁情虽凄切惆怅,笛音却清亮悠扬,诗人的满腔孤愤,一怀乡愁,从玉笛中吹出,用口头语道来。以美景写哀情十分常见,以美音传哀情却极为罕见,这大概是李白独一无二的原创。在黄鹤楼上吹《梅花落》,因为楼高自然声远,假如说整个江城都能听到笛声,那读来必定索然无味,而“江城五月落梅花”,地点是美丽的江城,时间正是五月夏日,此时此刻,梅花纷纷从天飘飞,还有什么比这更神奇景象,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意境呢?
这两首诗给又黄鹤楼注入了浪漫,注入了深情,注入了愁绪。
由于有了崔颢,有了李白,有了孟浩然,黄鹤楼才具有独特的诗性品格:大气而又浪漫,飘渺而又空灵,迷茫而又凄清。
把它和岳阳楼比较一下,黄鹤楼的诗性特征就更为突出。一提起岳阳楼,就会想起“气蒸云梦泽,波撼岳阳城”,想起“吴楚东南坼,乾坤日夜浮”,想起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,岳阳楼让人想起历史担当,想起社会责任,并陡生一种悲壮之情。一提起黄鹤楼,就会想起“黄鹤一去不复返,白云千载空悠悠”,想起“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”,想起“黄鹤楼中吹玉笛,江城五月落梅花”?;坪茁ト萌烁械角嵊?、飘逸、浪漫、空灵……
一千多年,人们对黄鹤楼的想象、感受和体验,怎么也跳不出崔颢和李白的掌心,我们来看看清代诗人黄景仁的《黄鹤楼用崔韵》:
昔读司勋好题句,十年清梦绕兹楼。
到日仙尘俱寂寂,坐来云我共悠悠。
西风一雁水边郭,落日数帆烟外舟。
欲把登临倚长笛,滔滔江汉不胜愁。
这是一首被人叫好的和诗名作,无论诗境还是诗意,诗语还是诗韵,都脱胎于崔颢的《黄鹤楼》。再来看看黄鹤楼代表性的楹联,人们眼中看到的和心中想到的,还是当年崔颢、李白的黄鹤楼——
昔人已乘黄鹤去,
此心吾与白鸥盟。
心远天地宽,把酒凭栏,听玉笛梅花,此时落否?
我辞江汉去,推窗寄慨,问仙人黄鹤,何时归来?
今天站在黄鹤楼头,仰望悠悠的白云,俯瞰滚滚的江水,很快你就会穿越历史的时空,一幕幕幻影将会涌现你的眼前:仙人黄鹤虽然刚刚飞走,悠扬的玉笛还缭绕耳边,五月的梅花正飘洒江城。没准你忽起贪心,想请崔颢给签个名,想与李白合个影,想和孟浩然加个微信,甚至还想和仙人黄鹤一道飞升,和崔颢、李白、孟浩然一块畅饮……
唐诗不只赋予黄鹤楼的诗性品格,它更塑造了我们的精神结构,激发了我们的生命豪情,影响了我们的情感体验,刺激了我们奇特的想象,丰富了我们的日常语言。我们从咿呀学语开始,爸爸妈妈就教我们背诵——
白日依山尽,黄河入海流。
红豆生南国,春来发几枝。
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
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。
窗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
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。
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
李白乘舟将欲行,忽闻岸上踏歌声……
每首唐诗好像特地为我们而写,它教给我们哭,它教给我们笑,它教给我们爱,它教给我们恨,它教会我们倾诉衷肠,它也教会我们谈情说爱……
从抖音和其他网站可以看出,李白、杜甫、王维等人,仍然和大家形影不离。那些美妙的唐诗,仍然是大家的最爱。我在抖音上一条李白的短视频,一个星期就有四五千万人观看。七年前,超星在抖音上发我一条王之涣诗歌的视频,一天就有两三千万人点击,一二百万人评论。这绝不是我讲得有多妙,完全是唐诗实在太好。
最近,“数声风笛离亭晚,君向潇湘我向秦”,火遍了抖音的视频和直播。它是晚唐诗人郑谷《淮上与友人别》一诗中的名句,诗中各奔东西的伤感引起了当下年轻人的共鸣,很多网友发布跟这首诗相关的短视频,背景是高铁车窗外快速飞过的风景。从古代的离亭到如今的车站,从古代的马车到如今的高铁,从古代的风笛到如今的汽笛,时代在变,场景在变,交通工具在变,但惜别之情没变。
要是没有崔颢、李白,黄鹤楼不过一堆钢筋水泥;
要是没有唐诗,我们又将是副什么模样?
本文作者:戴建业
图片:新华社 编辑:王远方
原文首发于9月22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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